长安失守败势显 英雄末路悲歌起(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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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坳,决定稍作休整。所有人都瘫倒在地,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伤口在雨水的浸泡下发白、肿胀,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饥饿感如同无数小刀在胃里搅动。

    林言挣扎着爬起来,在附近寻找。他扒开湿漉漉的草丛,翻找着石块,希望能找到一些野果或可食用的根茎。然而,除了泥泞和苔藓,一无所获。他颓然地坐在地上,绝望地看着阴沉沉的天空。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山坳低洼处的一个小水坑上。那是雨水汇集而成,浑浊不堪,水面上甚至还漂浮着几粒黑色的、不知是马粪还是其他动物的粪便。

    饥饿和干渴,最终压倒了所有尊严和理智。林言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水坑。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猛地爬过去,不顾一切地俯下身,用双手掬起一捧浑浊的、漂浮着秽物的水,如同捧着琼浆玉液,贪婪地送到嘴边。

    “言儿!不可!” 裴渥虚弱地出声阻止。

    但林言仿佛没听见,他闭上眼睛,猛地将那捧散发着怪味的水灌入口中!咕咚,咕咚……他大口吞咽着,仿佛那是世间最甘甜的泉水。

    喝了几口,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似乎被水中的杂质呛到,但他毫不在意,脸上甚至露出一丝病态的满足。他抹了抹嘴,又掬起一捧水,小心翼翼地捧到朕的面前,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舅父……您……您也喝点吧……有水……有水了……”

    浑浊的水在他满是泥污的手掌中晃动着,倒映着朕那张同样污秽不堪、写满疲惫与沧桑的脸。那水中马粪的颗粒清晰可见。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上朕的鼻腔。朕想起当年初入长安,意气风发,在灞桥边的“醉仙楼”,与尚让、朱珍、孟楷等一干老兄弟痛饮那闻名天下的“灞陵春”。酒液清澈,香气四溢,觥筹交错,何等快意!那新酒的滋味,如同少年时的意气,清冽甘甜,直透胸臆。

    而如今……

    朕颤抖着伸出手,接过外甥手中那捧混着马粪的雨水。冰冷、浑浊、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土腥和腐败气味。朕闭上眼,仰起头,如同饮下最烈的酒,将这捧污浊的泥水,一饮而尽!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泥沙和腐殖质的苦涩、腥咸味道,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直冲咽喉!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然而,在这极度的苦涩之后,干渴到冒烟的喉咙,却得到了一丝短暂的、冰凉的抚慰。

    这滋味,比当年最烈的烧刀子更呛喉,比最苦的黄连更涩口。但朕却从中,品出了一丝比那“灞陵春”更复杂、更刻骨铭心的味道——那是败亡的苦涩,是穷途末路的悲辛,是英雄末路的无奈,也是……一丝不甘就此沉沦的、极其微弱的挣扎。

    “好……好水……” 朕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将空无一物的手掌松开,浑浊的泥水顺着指缝滴落。“都喝!活下去!”

    裴渥看着朕,又看看那浑浊的水坑,苍老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最终,他也默默地爬过去,俯下身……其他人,也挣扎着围拢过去……

    我们在秦岭的莽莽群山中,如同受伤的野兽,与追兵、与饥饿、与伤痛、与险恶的自然,进行着绝望的周旋。每一天,都有人倒下,永远留在了冰冷的山石之间。队伍的人数,像融化的冰雪,不断减少。

    一日黄昏,我们在一处废弃多年的古栈道旁露宿。栈道早已朽坏,只剩下几根孤零零的木桩,斜插在云雾缭绕的深涧之上,像指向幽冥的枯骨。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山岩涂上一层诡异的金红。疲惫到极点的士兵们东倒西歪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连生火的力气都没有了。伤口在恶化,低低的**声此起彼伏。

    裴渥靠在一块巨石旁,脸色灰败,气息微弱。这位睿智的老人,在连日的奔波和忧患煎熬下,终于油尽灯枯。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沫。

    朕挪到他身边,想扶住他,却被他轻轻推开。他艰难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望着栈道外那深不见底、云雾翻腾的幽谷,又缓缓转向朕,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沉静,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和……诀别。

    “陛下……” 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老臣……老臣怕是……走不出……这秦岭了……”

    朕的心猛地一沉,紧紧抓住他那枯瘦冰冷的手:“丞相!坚持住!翻过前面那道梁,或许……”

    裴渥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极其苦涩、又带着解脱意味的笑容:“陛下……不必……宽慰老臣了……天命……如此……人力……难为……” 他喘息着,眼神变得有些涣散,似乎在回忆遥远的往事,“老臣……出身……寒微……苦读……圣贤书……本欲……报效……李唐……奈何……君王昏聩……天下……板荡……黎民……倒悬……遂……追随陛下……冲天……一怒……欲……澄清……玉宇……”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然……事与愿违……长安……非……王道乐土……享乐……贪腐……甚于……前朝……内腐……而外敌至……此……非……天意……实乃……人祸啊……” 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岩石上。

    “陛下……老臣……最后……一言……” 他猛地用力,回握住朕的手,枯瘦的手指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指甲几乎嵌进朕的皮肉里,眼神死死地盯着朕,带着一种临终的恳切,“若……若天不绝……陛下……得脱……此难……万……万不可……再……称帝……虚名……累……身……切记……切记……金银……比……刀剑……更利……更能……腐……人心……”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那最后一点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握紧朕的手,缓缓松开。那双饱经沧桑、看透世情的眼睛,永远地失去了神采,却依旧圆睁着,望向秦岭那铅灰色的、沉沉的天空,仿佛还在无声地诘问着这无常的世道。

    “丞相——!” 林言发出一声悲呼。

    朕僵硬地跪坐在裴渥冰冷的尸体旁,一动不动。秦岭的风,呜咽着穿过腐朽的栈道木桩,如同为这位末世智者奏响的挽歌。他的话,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朕的心底。“金银比刀剑更利,更能腐人心”……这何尝不是对朕、对大齐败亡最精准、最残酷的注解?朕的雄心壮志,朕的冲天豪情,最终竟败给了这黄白之物,败给了人心深处那无法根除的贪婪与堕落!

    那一夜,我们在深涧旁,用冰冷的石块和枯枝,草草掩埋了裴渥。没有棺椁,没有祭品,只有呼啸的山风和远处野兽的嚎叫为他送行。队伍的人数,减至不足十五人。悲伤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浓雾,将每一个人紧紧包裹。

    失去了裴渥这位智囊,我们的逃亡之路更加艰难和盲目。如同无头苍蝇般在秦岭的迷宫山岭中乱撞,不断遭遇小股追兵的袭击,人数持续减少。深秋时节,我们终于如同丧家之犬,被驱赶着、追逼着,离开了秦岭,踏入了山东故地。然而,这片曾经点燃冲天烈焰的土地,如今却成了埋葬梦想的坟场。

    中和四年(公元884年),深秋。

    狼虎谷。

    这是一道位于泰山余脉深处、极其荒凉隐蔽的山谷。两侧山崖陡峭,怪石嶙峋,如同狼牙交错,狰狞可怖。谷底狭窄,遍布嶙峋的黑色巨石和枯黄的衰草。深秋的山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在谷中呼啸盘旋,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呜咽声,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在脸上生疼。谷中稀稀拉拉生长着一些高大的胡杨树,金黄的叶片在萧瑟的秋风中颤抖、飘零,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叹息。

    朕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布满苔藓的黑色巨石,缓缓坐了下来。身上的甲胄早已残破不堪,只剩下几片零星的铁片挂在褴褛的衣衫上。“冲天剑”插在脚边的泥土里,剑身布满了暗红的锈迹和崩口,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泽。身边,只剩下最后六名亲兵。他们个个面黄肌瘦,伤痕累累,蜷缩在巨石下避风,眼神空洞,如同失去了灵魂的躯壳。连日的亡命奔逃,耗尽了一切。饥饿、寒冷、伤痛和深入骨髓的绝望,已经彻底摧毁了他们的意志。山谷外,唐军追兵调动的声音、号角声、马蹄声隐约可闻,如同死神的脚步,越来越近。狼虎谷,名副其实,成了困死猛虎的绝地。

    朕抬起头,望向山谷上方那一线狭窄的天空。秋日的太阳,像一块失去了温度的、巨大的、冰冷的金饼,悬在灰蒙蒙的天幕上,投下惨淡而毫无暖意的光芒。它冷冷地注视着谷底这群穷途末路的败寇,如同注视着几只即将被碾死的蝼蚁。

    大势已去。

    这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终于清晰地、沉重地砸在了朕的心上,再无一丝侥幸。挣扎过,咆哮过,奋斗过,也辉煌过,最终,依旧逃不过这末路的轮回。一股巨大的、无法排遣的悲凉,如同这深秋的山风,瞬间灌满了朕的胸膛,冰冷刺骨。不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为了这轰轰烈烈一场,最终却落得如此收场的荒谬与不甘。为了那些倒在路上的兄弟,为了那被烈火吞噬的长安,为了裴渥临终的诘问,也为了这天下,似乎并未因朕的冲天一怒而有丝毫改变……

    “言儿。” 朕的声音异常平静,在这死寂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直沉默地坐在不远处、同样形容枯槁的林言猛地抬起头,看向朕,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恐惧、悲伤、绝望,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闪烁。

    “舅父……” 他声音嘶哑地应道。

    “过来。” 朕朝他招了招手。

    林言迟疑了一下,还是挣扎着站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朕的面前,跪坐下来。

    朕看着他年轻却已写满风霜和惊惶的脸,心中百味杂陈。他是朕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了。朕缓缓抬起手,那手上布满了老茧、伤疤和污垢,轻轻拂去他头发上沾着的几片枯草和尘土。这个动作,让林言的身体猛地一颤,眼圈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怕吗?” 朕看着他,平静地问。

    林言用力地摇了摇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不……不怕!跟着舅父……言儿……死也不怕!”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想表现出坚定。

    朕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淡、也极苦涩的笑意。死?谁又能不怕?但朕黄巢,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更不愿像条野狗一样,被那些曾经匍匐在脚下的敌人擒获,押解回长安,受那千刀万剐、游街示众之辱!那比死亡本身,更让朕无法忍受!

    “好孩子。” 朕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目光却越过他,投向山谷外隐约传来的追兵喧嚣。“舅父……累了。不想走了。”

    林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猛地抓住朕的胳膊,声音带着哭喊:“舅父!不!我们还能冲出去!一定能!言儿背您走!我们……”

    朕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打断了他徒劳的挣扎。目光落回他满是泪痕的脸上,朕的眼神变得异常深邃,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视他灵魂深处。朕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说道:“言儿,听着。待会儿……唐军围上来……你,拿着舅父的首级……去……投降。”

    轰!

    如同晴天霹雳!林言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朕,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投降?拿着……拿着亲舅父的首级……去投降?!

    不仅是他,旁边那几名麻木的亲兵,也震惊地抬起头,看向朕。

    朕的目光依旧死死锁住林言的眼睛,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这是……舅父……最后……给你……的……生路。”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活下去……替舅父……看着……这天下……看看那朱温……能……笑……到……几时……” 提到“朱温”二字时,朕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冷酷、又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

    林言浑身如同筛糠般抖了起来,巨大的震惊、恐惧、羞耻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慌乱,让他几乎崩溃。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朕的眼睛,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极其隐蔽地,向自己左侧的袖口缩了缩。

    就是这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朕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瞬间捕捉到了!在他那沾满泥污、破烂不堪的袖口内侧,随着他手臂的抖动,赫然露出了一小截布片!那布片质地坚韧,颜色……是唐军号衣特有的靛青色!上面似乎还绣着半个模糊的字迹!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朕的血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唐军的追兵总能如影随形!难怪每一次看似隐秘的转移路线都会被精准预判!难怪……裴渥会那么快油尽灯枯!最后的谜底,以如此残酷而丑陋的方式,揭开了!

    朕没有愤怒,没有咆哮。心中最后一丝对人性的、对亲情的眷恋,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冰冷和……荒诞。朕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目光从林言那颤抖的身影上移开,重新投向山谷上方那轮冰冷的秋阳。阳光惨白,没有一丝温度,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金饼。

    也好。这样……也好。至少,这最后的解脱,由朕自己来选择。

    朕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言语。只是用那只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缓缓地、坚定地,握住了插在脚边泥土中的“冲天剑”剑柄。冰冷的触感传来,带着一丝熟悉的铁锈和血腥气息。

    剑身,被朕缓缓拔出。泥土簌簌落下。锋刃虽然布满缺口和锈迹,但在惨淡的秋阳下,依旧反射出一抹凄冷的光芒。

    朕用拇指的指腹,极其缓慢地、轻轻地,拂过那冰冷而粗糙的剑锋。感受着那金属特有的凉意,透过皮肤,直渗骨髓。这凉意,竟比当年含元殿那鎏金的龙椅扶手,还要冰冷彻骨。

    然后,朕将那冰冷的、带着朕体温的剑锋,轻轻地、试探性地,贴在了自己左侧的脖颈上。皮肤接触到金属的瞬间,一股激灵灵的寒意瞬间传遍全身。那里的皮肤,在多年的征战风霜中早已粗糙,但此刻,却异常清晰地感受到了剑刃的锋利和……死亡的邀请。

    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和解脱感。如同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看到了终点。

    山谷外,唐军嘈杂的呼喊声、兵刃甲胄的碰撞声、战马的嘶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填满了整个狼虎谷!

    “逆贼黄巢就在谷中!”

    “围起来!别让他跑了!”

    “活捉黄巢!赏万金!封万户侯!”

    无数的声音在叫嚣,充满了贪婪、兴奋和残忍的杀意。

    最后的时刻,到了。

    朕握紧了剑柄。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的世界:冰冷的黑色山岩,飘零的金黄胡杨叶,瑟瑟发抖的亲兵,以及……那个跪伏在地、将头深深埋入泥土中、肩膀依旧在剧烈颤抖的外甥林言。

    朕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或许是一个笑,一个饱含着无尽悲凉、嘲讽、以及对这荒谬人世最后诀别的笑。

    下一刻!

    朕的双臂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力量!肌肉贲张!那柄曾饮尽仇雠血、也曾劈开过煌煌帝阙的“冲天剑”,带着一道凄厉决绝的弧光,毫不犹豫地、无比精准地、狠狠地抹过自己的脖颈!

    噗——!

    滚烫的、带着生命最后热度的鲜血,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熔岩,猛地从断裂的颈动脉中狂喷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凄艳绝伦、又悲壮无比的血色长虹!

    视野,瞬间被一片无边无际、温暖而粘稠的猩红所淹没。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血色的包裹中,迅速飘散、下沉……

    在彻底堕入永恒的黑暗之前,朕仿佛又听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屡试不第、满腔愤懑的盐贩子,在曹州城外的盐碱滩上,对着苍茫大地和滚滚黄河,发出的那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那声音,穿透了时空的壁垒,在狼虎谷呼啸的寒风中,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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