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夫人土司(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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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土司对廖总管说,其实,在他心里,一直认为土司夫人是神仙下凡;他很后悔当时没有认她作义女,而是趁人之危,要她这么个天仙般的人物,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糟老倌。当天夜里,那女人就睡在里间房中,禹土司到廖总管的房中去睡。廖总管擅自作主,拿了一小袋大洋,背了一葫芦酒,连夜去找特货统运处一个外号叫“消息灵”的老熟人,边喝酒边转弯抹角地打听保安队抓乱党劫匪的事情。“消息灵”晓得廖总管素来口风紧,加上三十个大洋和酒的威力,也就转弯抹角地透露了一些口风。说是所谓的乱党劫匪,其实可能只有一个人。据“消息灵”推测加想像,真实情况可能是这样的:保安队六个押送大烟的“烟枪兵”,被路边树林中突然传来的枪声吓傻了,乖乖地听从埋伏在林间的“劫匪”的命令,自己将二十驮子大烟丢进了潞江。后来发觉好像是上当了,素性将枪也丢进了潞江,跑回来编了一通瞎话。那二十驮子大烟,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上品“云土”,据说是要运送到省城云南王府去的。保安队和特货统运处都感觉不好交差,素性把事情闹大,把编造出来的二十几个劫匪拔高、扩大为乱党,一口气抓了三十几个人。廖总管不敢相信,劫匪或乱党,会是跑进禹土司房中的那个天仙般的女人;禹土司更是不可能相信,一个神仙般的人物,会是乱党或劫匪。如果有人说是九小姐或禹三少爷干的,禹土司和廖总管倒是有可能会相信。他俩的判断是,这个女人,是从外地逃难来到禹鼎镇的,因为害怕被抓乱党,所以就躲进了禹土司的房间。
第二天一大早,禹土司便带着那个女扮男装的女人进了九鼎山。几天后,这个女人就成了(名义上的)土司夫人。后来,土司婆娘、土司媳妇多次转弯抹角地向禹老土司和廖总管打探这位令她俩自惭形秽的新夫人的底细,禹老土司装聋作哑,廖总管更是一问三不知。土司夫人挺拔高挑的身材,白里透红的肌肤,优雅从容的举止,清脆动听的嗓音,一看一听,就知道不可能是在山村乡野长大的。成为土司夫人的前两年,她平日基本上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据土司府有个喜欢在话场子中凑热闹的下人说,土司夫人的房间里堆放着很多书,大多是从上善观史道长那里借来的。后来,在土司婆娘、土司媳妇的再三劝说下,就和她们一起,在固定的时间去一次嘎得教堂、上善观和土主庙。再后来,土司夫人据说是迷上了一种道家修行法,就经常带着两个使女去上善观。碧水柔夫人在天石谷生活了五年,但有一大半人甚至没有见过她一面。土司夫人进门后虽然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但土司府上下人等都清楚,她是土司府中最“算数”的女人。说话“算数”,做事“算数”,人头和排行自然不用说;土司府上下人等还清楚,自从土司夫人进门后,廖总管那颗公认为“相当精明”的脑壳就基本用不上了,嘴巴和手脚倒是一刻不得闲。廖总管一次喝多了索尼马酒,在话场子中说,土司夫人比禹老土司和三少爷加起来还厉害,相当相当不简单,如果女人也可以当土司的话,土司夫人一定会成为一个相当相当厉害的女土司。
廖总管果然言中,破天荒第一次,天石谷出了一位女土司,而且不是正宗嫡系。因为不是正宗嫡系,所以不能改了禹家的姓叫碧土司;也不好叫她女土司,因为“女”不是姓,而是性别,还是一般“不算数”的。议来论去好几天,大家决定依照欧麦嘎师傅发明的新叫法,称为“夫人土司”。也正如廖总管所说,夫人土司相当不简单,在继任后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接连办了几台开天辟地的大事情,话场子中谈论最多、争议最大的,是四台事情:禁大烟、分田地、建义仓、修学堂。
土司夫人继任后的第二天,就叫廖总管带两个下人去一趟禹鼎镇。又请来史道长,派了二十多个下人,随他去整修南山脚下两个早就废弃的石灰窑。那两个石灰窑,是早年修缮上善观(可能主要是为了覆盖九小姐的墨宝)的时候,史道长带人修建的,烧出来的石灰品质不好,刷在墙壁上灰朴朴的怪难看,因此就废弃了。廖总管他们从禹鼎镇回来的那天下午,土司夫人在看了两张廖总管带回来叫作“报纸”的东西后,将自己关在房里,晚饭也不吃。直到上灯时分,一身缟素、双眼红肿的夫人土司才从房间出来,吩咐廖总管用一块红豆杉阴沉木,做一个灵牌位(那块阴沉木,据说是老土司化了一百块大洋,才从禹鼎镇的一个古董店买回来的)。廖总管以为夫人土司是要在自己的房间里为老土司立灵牌位祭奠,但她吩咐在灵牌上刻的名字,除了三少爷,却谁也不认识。夫人土司将灵牌位供奉的自己的房间里,早晚焚香祭拜。灵牌位上刻着“恩公戴安澜将军千古”几个字,两边还挂了一副挽联:天地有正气,将军赋采薇。后来,禹三少爷告诉对这事耿耿于怀的九小姐说,那位牺牲在缅甸的戴安澜将军,是一位像岳飞、文天祥一样非常了不起的大英雄。那副挽联的上联,是文天祥的诗句;下联,是一个中国大领导人发表在报纸上挽戴安澜将军的诗句。九小姐这才释然了,也跟着夫人土司一起,早晚焚香祭拜那位从不认识的戴安澜将军。
一天下午,土主庙广场再次响起钟声和枪声。这一次,夫人土司亲自露面了。她站在广场边的高台上,一身丧服,庄重肃穆。跟往常不一样,这次聚会几乎听不到七嘴八舌的叽叽喳喳,聚集了两千来人的广场上,听得见禹氏坟山上传来的鸟叫声。
夫人土司首先宣布了一个消息:蒋委员长派到缅甸国去打日本人的十万大军被打败了,败军已经撤到江对岸去了,禹鼎镇被日本人的军队占领了。
下面一阵骚动,但很快就平息了。在大多数的认识中,蒋委员长、十万大军、缅甸国、日本人,只是偶尔听见过的几个词,就像欧麦嘎师傅的鸟话、甚至就像真的鸟叫声一样,没有啥子意思。禹鼎镇是晓得的,许多人还亲自去过一次两次,甚至十次八次,但实在是太遥远了。禹鼎镇发生的事情,恐怕跟天石谷八辈子也扯不上啥子关系。
夫人土司接着宣布了禹老土司的遗嘱:不准轻易出山报仇;不准再种大烟……
人群突然就大肆骚动起来,七嘴八舌的叽叽喳喳响成一片。叫得最响听得最真切的,是两个词:大烟,为啥子。夫人土司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越过众人头顶望着青黛的远山。
足有一顿饭功夫,骚动才渐渐平息。夫人土司接着说:三天后的下午,以钟声、枪声为号,请各家户主再来这里议事。说完,夫人土司走下高台,众人忙闪开一条道,目送夫人土司一直走进土司府,才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纷纷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