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算盘·赤账本·金瓯定海(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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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采办司’具文件,光绪二十八年自克虏伯购进克虏伯立式锅炉八台!每台皆有西洋钢印,编号序列相连!存档皆在!”刘德华的声音如同在宣读末日判词,一字一顿敲在周启元和远处可能潜伏的魑魅魍魉心上,“你这白纸黑字的清册上,登记的却是——十台?!那多出的两台,是浮在账面上的鬼魂?还是……”他捏起一张刚洗净煤污的汇票,在空中抖得哗啦作响,“变成了这‘约翰国’银行的纸票子?!”周启元的面皮已不是灰白,而是彻底没了人色,仿佛瞬间被抽走了筋骨,只余皮囊。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刘德华却并未稍停,他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悲愤的怒火。“去岁年关,按工分红!造船厂千余苦力,凡有工分者,无论手艺高低,每人最少亦得五枚龙元过冬!你这九千龙元……”他声音陡然拔高,如泣如诉,回荡在死寂的金瓯院内,“便是三百个码头汉子、铁皮工匠、拉铆苦力们三个月活命的嚼裹!是能让他们的娃娃裹上暖袄的钱粮!是你!”他指向周启元,眼中寒光刺破虚空,“换成了‘约翰国’的票子!揣进了自家的腰包!!”
这声斥责,已不止是对周启元,更像是对这积弊深重、黑暗逼仄世道的控诉!
几乎在造船厂汇票在熔炉中显出原形的同一刻,卧龙岗钢铁厂的分红簿送到了。深蓝的粗布封皮上,竟还凝固着几点星星点点、蓝中带红的钢渣!这封皮仿佛还带着炉口灼人的热浪!
刘德华屏着气,翻开。页页数字,如同钢铁般冰冷沉重。他熟悉地找到“王铁柱”三个字。名字旁,三道粗重的铅笔杠如铁钎刻入,力透纸背——这是全钢厂最高的工分证明!然而,视线移到“实发龙元”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三枚”两个墨字清晰地覆盖在原本应该填写的“六枚”之上!覆盖墨迹厚重,带着心虚般的匆忙和凶狠!可那厚厚的纸张,似乎无法完全遮掩下面的内容,被覆盖处隐隐透出一种不均匀的暗红色洇痕,顽强地挣扎出来,像沉疴难愈的伤口,又像……凝固了的血斑!
……
三更梆子敲过很久了。金瓯院内,唯那盏铜灯依旧熬着。灯油尽了又添,添了又尽,燃了又续,续了又燃。刘德华的影子在墙壁上摇曳得像个不知疲倦的巨人。案头,小山般的龙元被重新码放整齐,每一枚新铸的银币在灯下都泛着清冷而公正的光泽——币面,按照他的严令,清晰地刻着受损工人的工分编号。王铁柱的七枚龙元,已被小心地用红布包裹,单独放在案头一角。
典吏李四再次进来添油时,老眼早已酸涩,却一眼瞥见使司刚刚落笔的那几行墨色淋漓的结案批注:
「卧龙岗钢铁厂案:勒令补发炉工王铁柱丙辰年度应得分红龙元七枚(含双倍伤残例银),着督办委员亲自送至其家,交其妻或子手。另,赵德发隐匿、私贩标钢案,并侵占工分红案,一并移送都察院立案严查。」
「布里斯班造船厂案:追缴虚报款项九千龙元,即日由度支部转拨该厂工务处,按工人丙辰年度总工分比例增发年终红例,不得延误。账房周启元通洋贪渎、伪报国财案,附查获汇票为凭,同移送都察院。」
「达尔文港铁矿案:查获私分黄金二十根(含‘矿’字官记),即日由度支部火器局派员监督熔铸成足色龙元三千枚。该矿新矿长未定前,由矿工推举账房一人会同原工分账目,核实丙辰年度矿丁工分,重核分发。铁矿矿长沈万山伪造部堂批文、私刻印章、擅动官金、鲸吞两万吨矿存案,罪证确凿,即捕,移送都察院依法处置!」
字体瘦硬如枪戟,力透纸背。
“速将三案全卷宗抄录,连同这些原始账册!”刘德华指着案头三本沾满污迹、墨痕、甚至金属碎屑的账册,“呈送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天明大人案前!附一句话……”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肺腑中积郁的浊气吐尽,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告诉他,王使司——炎华的国财,”他目光如电,扫过那几本染血的账册,“不是官仓里任人啃的烂骨头!是农人手心的茧、矿工脊梁上的汗、炉膛前烧红的肉!是……工人养家糊口的锄头!是军械局里的那杆钢枪!是……这炎华江山的根基——一块砖,一片瓦!”
夜更深了,铜灯的光晕微微颤抖。刘德华抓起案头王铁柱所赠的那三枚旧龙元,冰冷又温热地贴在掌心。食指再一次抚过币缘那道月牙形的凹痕,仿佛能触到矿镐划过铁石时的火星飞溅。此刻,屋外金瓯院飞檐悬挂着的巨大铜铃,无风自动!沉闷的低鸣毫无预兆地在深秋寒夜中荡开——“嗡……嗡……嗡……”肃杀而苍凉。那铜铃之舌,乃是熔化了去年金融风潮中在南洋缉获的英国渣甸洋行走私火炮炮闩熔铸而成!此刻,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流淌在巨大铜铃粗糙的铸造棱角上,将那内嵌的几道阴刻英文残痕映得触目惊心,幽幽地反着冷光——像是一个无言的古老诅咒,又像是千千万万屈魂沉冤的证词,在这深寂的夜空中,对着这些浸透了血泪的赤红账册,发出了无声的咆哮!
启明星悄然爬上东天。铜灯光芒渐被压淡。刘德华终于在新拟定的、墨迹未干的《炎华国有资产严核督管条例》落款处,重重地盖上了自己的赤色印玺。“噗——”一声闷响,红印泥在白麻贡纸上洇开,尤其在“凡百工人,可自结委员会,督核官局、厂矿账目,并享有议核、检举之权”那几个浓墨大字上,沁染得格外深重——如同一滴沉甸甸、尚未凝固的心头热血,滴落在泛黄的史册之上。
他想起数月前在同泽社李大学士(李冰冰)那双如同沉水乌玉般的眼睛看着他说:“德华兄,‘同泽’二字,非纸面空谈,非衙门口号。是要落在每一粒米里,融在每一滴水里,最后刻在工人手心攥出的——每一枚带汗带血的‘龙元’之上!是带着体温的!”
窗台上,几只早起的灰麻雀扑棱棱落下,好奇地歪着小脑袋,打量着案头那座小山般新铸的、泛着寒光的银币小山。
寒风穿堂而过。银币小山发出细微、悦耳、却又凛冽至极的滚动摩擦声,叮当不休。窗外晨光熹微,如亿万金针,刺破沉沉迷雾。硬币在晨光里翻转跳动,棱角切割着光明与黑暗。光洁的币面,凸起的阳文“光绪元宝”旁,那小小的“同泽”二字,清晰无比。
每一枚都映着这两个字。每一面都刻着这两个字。像誓言,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