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美丽新世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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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看看。”结果到了现场,他却对着满园珍奇草木摇头,评论道:“不如我印尼庄园里的热带兰花恣意,那边的兰花能长到一人高。”语气里的凡尔赛,让我哭笑不得;他会突发奇想,开车两个小时去科茨沃尔德的乡村徒步,我穿着他特意为我准备的昂贵冲锋衣和徒步鞋,走得气喘吁吁,小腿酸痛,他却步履轻松,还会指着路边某种不起眼的野草,告诉我它在中医里的效用,说这是他在医学院学到的知识;他也会带我去参加他同学或朋友的派对,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精英子弟,谈笑风生,话题从量子物理到当代艺术,无所不包。我起初只能局促地站在角落,手里捏着酒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他不动声色地将我拉到身边,向别人介绍:“这是我的中文老师,林茵茵,来自中国福建。”或是在有人调侃我“太安静”时,一句略带调侃的解围:“她只是在观察你们这些‘天才’的日常。”让我慢慢学着适应这样的场合。我就像一株被强行移植到温室的名贵花木,被迫吸收着前所未有的阳光雨露。圣马丁的课程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我对色彩、面料的天赋仿佛被唤醒,老师常常称赞我的设计“有灵气,带着东方的诗意”;语言学校的系统学习让我逐渐能流畅地用英语表达自己,不再像以前那样连点餐都要紧张半天;那些场合见识的繁华与优雅,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我的举止,我开始学着穿高跟鞋,学着画淡雅的妆容,学着在与人交谈时保持微笑。我褪去了初来时的那份畏缩与土气,容貌本就清丽,如今更添了几分自信与得体,连桑德拉都偶尔会在帮我整理衣服时赞叹:“林小姐,您真是越来越标致了,像画报里走出来的人。”
然而,这看似美好的“栽培”之下,是我们之间无法忽视的鸿沟与碰撞。他的世界是铺陈开的、理所当然的广阔,而我的过去,是狭窄的、充满挣扎的泥泞,我们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只因一场意外的撞击,才被迫靠近。
一次,我们在晚餐时聊起家乡的气候,我无意中提及福建的冬天没有暖气,只能靠烧炭取暖,有时炭不够,冻得夜里睡不着觉。他竟脱口而出:“为什么不装地暖?或者冬天去海南过冬也好,那边气候温暖,机票也不贵。”那语气里的不解,纯粹得近乎残忍,仿佛“装地暖”“去海南过冬”是像“喝杯水”一样简单的事。我看着他,一时语塞,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与恼怒——他永远不会明白,对于曾经的我和家栋来说,“装地暖”的钱,足够我们兄妹俩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他见我脸色不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失言,摸摸鼻子,难得地有些无措,低声道:“当我没说。”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受到,我们之间隔着的,是一整个世界的距离。
还有一次,文嫂想家了,做了一道我们福建常见的咸菜焖笋,那是我从小到大最爱吃的菜,不仅带着家乡的烟火气,更是带着父亲的味道和哥哥的关照。我吃得津津有味,一碗饭很快见了底,还想再添一碗。他却只尝了一口便放下筷子,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医生的严谨:“这咸菜腌制时间不够,亚硝酸盐含量高,长期吃对身体不好。”我顿时觉得碗中的饭菜失了味道,一种被冒犯的感觉油然而生——那是我和家人在清贫岁月里,赖以慰藉的味道,是父亲在冬夜里,就着咸菜喝着米酒给我和哥哥讲故事唱小曲的温暖记忆,是哥哥知我最爱,每每忍着自己的嘴,把菜频频夹到我碗里的爱怜。。我放下碗,轻声却坚定地说:“郭先生,这是我们从小到大,在没有足够食物的日子里,赖以活下去的味道。它或许不健康,却是我们的根。”他愣住了,看着我眼中隐忍的泪光,沉默了许久,最终,竟拿起筷子,又夹了一筷子咸菜,慢慢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然后低声说:“是我唐突了,味道……其实挺好的。”那顿饭,吃得异常安静,却让我第一次觉得,他或许并非完全不懂人间疾苦。
他习惯了下达指令,习惯了一切围绕他的意志运转。为我安排学校、课程、衣着,甚至连我每天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配饰,他都会提前让桑德拉准备好,从未问过我的意见。当我鼓起勇气,说想去看看大英博物馆,听说那里有很多中国的文物时,他会说:“周末人太多,挤着不舒服。周二下午我去那边的图书馆查资料,顺便带你去,那时人少。”当我想用自己攒下的、微不足道的“薪水”——其实不过是他每月给我的零花钱——给姑母买件生日礼物时,他会直接让乔尼订好一份昂贵的燕窝补品,说:“你选的那些小东西不实用,这个更合适,对长辈身体好。”
他的“为你好”,是密不透风的网,是理所当然的施与,却忽略了我也有自己的想法和尊严。我来自那个需要为一餐一饭精打细算的山村,我的自尊像石缝里挣扎出的小草,纤细却顽强,容不得被随意践踏。我们开始有了争吵,为那些在他看来微不足道、在我看来却关乎尊严的小事。
我会因为他随意评论我珍藏的旧物——比如父亲留下的那块旧手表,他说“款式太旧,没什么价值”——而愠怒,与他冷战一整天;他会因为我坚持要自己手洗几件贴身衣物,说“洗衣机洗得不干净,而且会磨损面料”,而觉得不可思议,皱着眉说“桑德拉会洗,你何必费这个劲”;我会因为他在派对上未经我同意,就替我回绝了某位男士的邀舞,说“她不太会跳华尔兹”,而感觉被轻视,觉得他把我当成了需要被保护的附属品;他会因为我偶尔流露出的、对未来的迷茫和不安——我不知道课程结束后该做什么,不知道离开他的庇护后该如何生存——而感到烦躁,认为他为我铺设的道路如此清晰:“继续读圣马丁的本科,毕业后做设计师,或者留在我身边帮我打理中文事务,你为何还要彷徨?”
我们像是两个不同星系的物种,因为一场离奇的撞击而暂时同行,却始终无法真正理解彼此。他嫌我敏感、固执、不识好歹,不懂得珍惜他给的“好机会”;我怨他霸道、专横、不解人间疾苦,不尊重我的想法和过去。
争吵,冷战,而后又在他某次笨拙的示好中缓和。他从不道歉,却会用行动表达歉意——可能是在我生日时,送我一本绝版的、我一直想要的时装设计画册;可能是在我感冒时,亲自下厨煮一碗姜汤,虽然味道难喝得让人皱眉;可能是在我因为设计稿被老师批评而难过时,默默陪我坐在书房,给我讲他当年做实验失败的经历;也可能是一句别别扭扭的“明天带你去吃那家你上周说想试试的西班牙菜”。
在这栋富丽堂皇的南肯辛顿洋楼里,我穿着精致的衣裳,学着最前沿的知识,见识着顶级的繁华,内心却时常在云端与泥土之间撕裂。他为我打造的这座花园,温暖、安全,却似乎也隔绝了真实的风雨,让我看不清外面的世界,也看不清自己的内心。我不知道,我这朵被他亲手从泥泞中移植过来的茉莉,最终能否真正在这片陌生的土壤里扎根绽放,拥有属于自己的生命力;又或者,只是他一时兴起,养护在温室里的一株稍特别的盆栽,待新鲜感过去,便会被丢弃在角落,逐渐枯萎。
而那场发生在伦敦雨巷的撞击,带来的涟漪,似乎还远未到平息的时候。我隐隐有种预感,黄家人不会就此罢休,郭楠廷家族的纷争也迟早会波及到这里,而我与他之间的这段脆弱的、充满矛盾的关系,终将面临一场更大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