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护士学校任小瑶(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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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毒水的气味在霉变的空气里发酵成酸腐的甜,任小瑶的指尖穿过锈迹斑斑的铁床栏杆时,带起一串细碎的磷火。月光正顺着顶楼仓库的破窗斜切进来,在积满灰尘的玻璃罐上流淌,那些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器官标本,像褪色的琥珀,封存着半个世纪前的秘密。

    她低头看向自己半透明的白大褂,下摆还沾着暗红的污渍。这痕迹二十三年来从未淡去,就像停尸间冰柜的嗡鸣,总在午夜准时钻进她的耳蜗。1958 年那个雪夜,她也是这样穿着这件浆过的白大褂,跪在解剖室的水泥地上,看着陈医生的血从指缝里漫出来,在瓷砖拼出的十字花上晕开。

    走廊尽头的木地板突然发出 “吱呀” 声。任小瑶飘到栏杆边,看见楼下有团晃动的手电光。光束扫过墙上泛黄的标语 “救死扶伤”,在 “伤” 字上顿了顿,像是被钉住的飞蛾。这是本月第三拨闯入者,他们的橡胶鞋底碾过碎玻璃的声音,让她想起当年救护车的轮胎碾过结冰的路面。

    “听说这里吊死过护士长。” 穿冲锋衣的男生压低声音,手电光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五十年代***的时候,把病人的口粮偷去换鸦片,被发现时舌头伸得老长。”

    任小瑶轻笑出声,白雾从她唇边散开。那个叫李秀娥的护士长明明是肺癌死的,临终前还攥着她的手,把藏在枕头下的红糖块塞给她。倒是 1962 年夏天,药剂科的王干事确实在药房悬了梁,只因他给错了青霉素,让难产的产妇连同肚子里的双胞胎一起断了气。

    光束突然射向天花板,在剥落的墙皮间扫出个模糊的人影。任小瑶下意识地往后缩,却撞翻了旁边的器械盘。金属探针落地的脆响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穿红卫衣的女生发出短促的尖叫,像被掐住的猫。

    “别自己吓自己。” 男生试图稳住声音,却在转身时撞翻了铁架床。某个玻璃罐从架子上坠落,在地上摔出一地晶莹的碎片,福尔马林的气味骤然浓烈起来,混杂着泥土的腥气 —— 那是从标本里渗出来的,那些器官早在十年前就该化为腐殖质。

    任小瑶蹲下身,看着那堆碎片里的心脏标本。它萎缩得只剩拳头大小,主动脉的瓣膜上还留着手术刀的划痕。这是陈医生亲手处理的标本,他总说她持针的手法像拈绣花针,每次示范都会握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白大褂渗进来,比暖炉还要烫。

    手电光再次扫过来时,她正伸手去够那枚脱落的二尖瓣。穿冲锋衣的男生突然僵住,手电 “哐当” 掉在地上,光束直直照在她垂着的手上。

    “你看…… 看那窗户!” 女生的声音劈了叉。

    任小瑶抬头,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苍白的脸,乌青的唇,还有眼角那道月牙形的疤痕 —— 那是 1956 年陈医生给她缝合的,他说这样像月牙儿,以后值夜班就不怕黑了。

    影子的脖颈处有圈深紫的勒痕。她忽然想起停尸间的抽屉,冰冷的铁皮贴着脸颊,有人在外面用粉笔写 “任小瑶 23 岁”,字迹透过薄薄的木板渗进来,像蚯蚓在爬。

    穿红卫衣的女生突然开始剧烈咳嗽,弯着腰往楼梯口跑,却在第三级台阶处绊倒。她的额头磕在台阶的棱角上,血珠瞬间冒了出来,在月光下亮得刺眼。

    任小瑶飘到她身边,看见那道伤口正在渗血。这让她想起陈医生给伤员缝合时的样子,他总是先用酒精棉擦三遍镊子,打结时无名指会微微翘起。1957 年春天,他就是这样给她处理被碎玻璃划破的膝盖,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他睫毛上跳着细碎的金芒。

    “快走!” 男生拽起女生往楼下拖,他们的脚步声在楼梯间碰撞,惊起无数灰尘。任小瑶看着他们消失在大门后,铁锈剥落的门牌在风里摇晃,“仁心护士学校” 几个字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她转身飘回解剖室,陈医生的办公桌上还摆着那本《外科学》,书页间夹着的干花早已褪色。那是她采的野菊,1958 年重阳节送他的,当时他正趴在桌上写病历,钢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比窗外的秋雨还要缠绵。

    地板突然开始震颤。任小瑶贴在墙上,感受着从地底传来的震动,像某种巨兽的心跳。这是拆迁队的钻探机在工作,他们的黄色机械臂已经拆了隔壁的住院楼,钢筋断裂的声音让她想起当年轰炸时的防空警报。

    她飘到窗前,看见推土机的铲斗正碾过花园里的夹竹桃。那些粉白的花去年还开得热烈,今年却只剩枯枝,像无数伸向天空的手指。1959 年春天,陈医生就是在这丛花下吻她的,他的胡茬蹭着她的脸颊,带着来苏水的清苦气味。

    走廊里的挂钟突然 “当” 地响了一声。任小瑶转头,看见那只缺了时针的钟表,在月光里摇晃着钟摆。这声音让她想起太平间的门铃,1958 年那个雪夜,就是这声音把她从值班室叫起来,推开门就看见陈医生倒在血泊里,手里还攥着给她买的热水袋。

    玻璃罐里的胎儿标本突然晃动起来。任小瑶飘过去,发现标本瓶底下渗出了水,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溪流。她记得这个标本的来历,1961 年冬天,有个逃荒的女人在走廊生下死婴,是她亲手把这团皱巴巴的血肉泡进福尔马林,女人当时跪在地上磕头,额头撞出的血珠溅在她的白大褂上,和现在这污渍一模一样。

    远处传来公鸡的啼鸣。任小瑶感到指尖开始发烫,这是黎明前的征兆。她最后看了眼解剖室,阳光正从东方漫过来,在陈医生的办公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那里本该放着她绣的荷包,靛蓝的缎面上绣着并蒂莲,却在他被批斗的那天,和他的医学书籍一起被扔进了火堆。

    当第一缕阳光触到她的衣角时,任小瑶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那是陈医生的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正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她闭上眼,感觉白大褂上的血渍正在淡去,就像积雪消融在初春的土壤里。

    拆迁队的钻探声在黎明时分停了。任小瑶看着阳光漫过解剖室的门槛,像被冻住的蜂蜜,粘稠地粘在陈医生的转椅上。椅背上搭着件灰布中山装,袖口磨出的毛边在风里轻轻颤动 —— 这幻象总在日出时出现,就像他从未离开过。

    她飘到器械柜前,玻璃门上映出自己愈发稀薄的影子。昨夜那对年轻人留下的血迹还在台阶上,被晨露浸得发黑,像条凝固的蛇。这让她想起 1958 年那个雪夜,陈医生躺在地上的样子,血从他胸口蔓延开来,在雪地里烫出个暗红的洞。

    “哐当 ——”

    楼下传来铁皮被撬开的声响。任小瑶飘到楼梯口,看见三个戴安全帽的工人正用撬棍拆大门。锈铁剥落的碎片溅在 “仁心护士学校” 的残牌上,其中一块弹起,擦过门柱上的弹孔 —— 那是 1949 年流弹留下的,当时她还只是个拎着药箱的见习护士。

    “这破地方邪乎得很。” 络腮胡工人啐了口唾沫,往手心里吐着唾沫搓了搓,“昨晚老王说听见有人哭,就在三楼女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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