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护士学校任小瑶(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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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别扯犊子了。” 戴眼镜的年轻人推了推下滑的眼镜,镜片上沾着灰,“我爷爷当年就在这儿当校工,说饥荒年饿死过三十多号人,骨头都填了后院的井。”

    任小瑶的指尖突然泛起凉意。后院那口井确实填了,1960 年春天,她亲手把饿死的孤儿小宝抱进去的。那孩子瘦得只剩皮包骨,怀里还揣着半块发霉的窝头,是陈医生偷偷塞给他的。

    撬棍突然卡在门框里,络腮胡猛地发力,整扇门轰然倒地。扬起的灰尘里,任小瑶看见门后藏着的东西 —— 半块粉笔,还有用指甲刻在砖上的歪扭字迹:“陈”。

    这是她被关在传达室时刻的。1958 年批斗会后,无聊派把她反锁在这里,说她是陈医生的 “资产阶级情妇”。她用指甲在砖上划了一百零七个 “陈” 字,指尖渗出血珠,混着砖灰结成暗红的痂。

    “头儿,快来!” 戴眼镜的工人突然大喊,声音里带着惊惶。

    任小瑶飘过去,看见他们在楼梯转角的墙洞里掏出个铁皮盒。盒子上了锁,表面锈得像块陈年猪肝,边角却贴着张褪色的糖纸 —— 橘子味的,1957 年春节陈医生给她买的,说吃了能治咳嗽。

    络腮胡用斧头劈开锁扣,里面滚出堆泛黄的纸。最上面是张黑白照片,边角卷得像干枯的荷叶。任小瑶的呼吸骤然停滞 —— 照片上的她穿着护士服,站在樱花树下,陈医生站在她身后,右手搭在她肩上,两人笑得眼睛都弯了。

    这是 1956 年拍的,那天是她的二十岁生日。他借了相机,说要给她留个念想。后来这张照片被搜走,她以为早就化成了灰烬。

    “这女的长得真俊。” 络腮胡用粗糙的手指捻起照片,指腹蹭过她的脸,“旁边这男的是陈景明吧?我爷爷说他是被活活打死的,就因为给地主家看过病。”

    陈景明。任小瑶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像咀嚼块陈年的冰糖。他总说自己的名字太文气,不如叫 “陈建国” 实在。1955 年他第一次给她讲解剖学时,粉笔灰落在他肩头,像落了场细雪。

    戴眼镜的工人正在翻那些纸,突然抽出张处方单。“这字真漂亮。” 他啧啧称奇,“‘任小瑶同志’,剂量都写得这么工整。”

    任小瑶的视线落在处方单末尾的签名上 —— 陈景明。这是 1958 年深秋开的,她患了肺炎,他瞒着被管制的身份,半夜溜进药房给她配的青霉素。药瓶现在还在顶楼仓库,她昨天还看见它躺在断腿的病床下,玻璃上布满蛛网般的裂痕。

    “这是什么?” 络腮胡从盒子底摸出个银质十字架,链扣已经锈死。

    任小瑶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虽然她没有实体)。这是陈医生的母亲留给他的,他总说自己是无神论者,却在她值夜班时偷偷放在护士站,说能保平安。1958 年他被批斗那天,红卫兵把这十字架挂在他脖子上,说他搞 “封建迷信”,用皮带抽得他嘴角淌血。

    “晦气东西。” 络腮胡把十字架扔在地上,用鞋底碾了碾,“走了走了,赶紧拆完这栋楼交差。”

    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时,任小瑶才飘到十字架旁。月光不知何时又爬了进来,在银链上流淌,映出她脖颈上的勒痕。她想起被吊在房梁上的滋味,绳子勒进肉里,耳边全是 “打倒反革命” 的口号,只有陈医生的声音穿透喧嚣:“小瑶,活下去。”

    她伸手去够十字架,指尖穿过冰冷的金属。这时,铁皮盒里的纸突然簌簌作响,张病历单从堆里滑出来,落在地上。

    任小瑶飘下去看,病历单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但 “宫外孕” 三个字依然清晰。1959 年夏天,她在这里查出怀孕,陈医生握着她的手,说等风头过了就娶她。那天他买了两斤苹果,在树荫下削皮,果皮连成条不断的线,像条红色的蛇。

    后来这孩子没能留住。批斗会上有人踹她的肚子,血顺着白大褂往下淌,她躺在地上,看见陈医生被按着头,眼泪砸在水泥地上,碎成八瓣。

    远处传来汽笛声,是拆迁队的卡车来了。任小瑶把那些纸拢回铁皮盒,像捧着堆易碎的月光。她听见楼下传来推土机的轰鸣,夹竹桃被铲断的脆响,还有…… 某种熟悉的音乐。

    是手风琴。

    她猛地飘到窗边,看见个穿蓝布衫的老头坐在废墟上,正拉着《红莓花儿开》。那旋律让她浑身发冷 ——1957 年新年晚会,陈医生就用这架手风琴伴奏,她唱着这首歌,看他的眼睛在灯影里亮得像星子。

    老头拉到副歌时突然停了,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纸。任小瑶看见那是张平反通知书,照片上的年轻男人眉眼分明,正是陈景明。

    “陈医生,我把你的东西带来了。” 老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把通知书放在地上,又摆上瓶二锅头,“当年是我举报的你,我对不起你啊……”

    任小瑶的记忆突然炸开。这个老头是总务处的刘干事,1958 年就是他揭发陈医生 “私藏西药”,说那些青霉素是准备卖给黑市的。其实那些药全是给肺结核病人留的,陈医生总说:“医者仁心,哪能分阶级。”

    手风琴的旋律又响起来,这次跑了调,像谁在哭。任小瑶飘下楼,看见刘干事的手抖得厉害,琴键上落满了泪。她想起陈医生被打得站不起来时,也是这样抖着,却还对她说:“别恨他们,他们只是怕。”

    夕阳把老头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触到解剖室的门槛。任小瑶看着他把铁皮盒放进背包,看着他对着废墟深深鞠躬,看着他蹒跚着走远,手风琴的声音越来越淡,像被风吹散的烟。

    夜色漫上来时,她飘回顶楼。仓库的破窗漏进星光,落在那瓶青霉素上。她想起陈医生最后说的话,是在停尸间门口,他隔着铁栏对她说:“小瑶,把那本《外科学》藏好,总会有用的。”

    那本书现在就在她怀里。她翻开泛黄的书页,掉出片干枯的樱花,是 1956 年他夹进去的。书页上有他的批注,蝇头小楷写着:“小瑶切记,静脉注射需三查七对。”

    走廊里的挂钟又响了,这次是十下。任小瑶合上书,看见月光在地面拼出个人影,穿着灰布中山装,正弯腰捡那枚银十字架。

    “景明?” 她试探着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人影转过身,脸上带着熟悉的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星光。他的掌心向上摊开,里面躺着颗橘子糖,糖纸在风里轻轻颤动。

    “我来接你了,小瑶。” 他说,声音和二十三年前一样温暖。

    任小瑶感到自己的轮廓正在变得清晰,白大褂上的血渍渐渐褪去。她伸出手,这一次,指尖真的触到了温热的皮肤。远处拆迁队的钻探声还在继续,但在此刻的月光里,所有的锈迹都开出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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