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章虎骨汤·灼心之痕(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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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查。”夜郎七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从铜驼巷案残留的蛛丝,顺着南境这条线,给我捋。捋到雾隐山,捋到那几双藏在军帐后面,自以为能搅弄风云的手。我要知道,是谁嫌命长,把爪子伸过了界,还惦记着不该惦记的东西。”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冻结血液的森然。阴影中的轮廓无声地点了一下,如同被风吹动的墨迹,随即彻底融入黑暗,仿佛从未存在过。书斋内只剩下冰鉴散发寒气的微弱嘶嘶声,以及夜郎七重新投向舆图的、如渊如狱的冰冷目光。那目光穿透了图纸,仿佛已落在千里之外的腥风血雨,和近在咫尺的暗流漩涡之中。
* * *
一个时辰,在药汤的蒸腾与痛苦的煎熬中,终于走到了尽头。
花痴开被人从依旧滚烫的药桶里架出来时,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如泥。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被煮透般的深红色,布满了水泡和烫伤的皱褶,触目惊心。奇痒似乎随着药力的减弱而消退了一些,但深入骨髓的酸麻和皮肉的灼痛感依旧顽固地盘踞着,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牵扯起一片尖锐的刺痛。仆役用干燥的粗布将他胡乱裹住,那粗糙的摩擦感都让他疼得直抽冷气。
福伯端来一碗温热的、散发着清苦气息的褐色药汁:“痴少爷,快喝了,定神的,能缓些痛楚。”
花痴开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几乎端不稳碗。他凭着本能,将苦涩的药汁大口灌了下去。药汁入腹,一股微弱的凉意扩散开来,勉强压下了脏腑间翻腾的灼烧感,也让那撕扯神经的剧痛稍微模糊了一些。他靠在仆役身上,被半扶半架着,脚步虚浮地挪向旁边一张铺着厚厚干草和粗布的小榻。
身体接触到干草粗糙的表面,又是一阵细密的刺痛。他蜷缩起来,像一只受尽折磨的虾米,不住地颤抖。疲惫如同沉重的黑幕,疯狂地拉扯着他的意识向下坠落。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边缘,他蜷缩在身侧的手,那只在药汤里无意识模仿捣杵动作的右手,指尖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痉挛,也不是无意识的抽动。那是一个极其细微、却又带着某种奇异控制的动作——食指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在身下粗糙的草垫上,划了短短的一道横线。
动作轻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紧接着,中指指尖也极其笨拙地、带着颤抖,在横线下方,点了一下。停顿。然后是无名指,艰难地、歪歪斜斜地,试图再划一道平行的横线,却只划出半截扭曲的痕迹。
他在画骰子的“一点”。
这细微到极致的动作,耗尽了他刚刚因药力而积攒起的一丝力气。手指颓然松开,垂落在草垫上。花痴开彻底昏睡过去,呼吸微弱而急促,眉头即使在沉睡中依旧痛苦地紧锁着。唯有那留在粗糙草垫上、几乎无法辨认的、一个歪歪扭扭、残缺不全的“一点”刻痕,无声地证明着,在那非人的折磨中,某种东西并未被摧毁,反而如同顽铁,在炉火与重锤下,显露出其内里一丝难以磨灭的硬韧。
福伯轻轻叹了口气,用一块干净的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花痴开额头不断渗出的虚汗和药汁残留,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复杂的心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 * *
翌日,辰时。
练功场被清晨的阳光炙烤着,青石板地面升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热浪。空气干燥得没有一丝风,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烧感。蝉鸣比昨日更加歇斯底里,汇成一片令人烦躁的声浪。
花痴开站在场中。
仅仅过了一夜,他整个人却仿佛经历了一场大病。脸色是病态的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昨日药浴后深红的皮肤,此刻呈现出大片大片的暗紫和淤青,有些地方的水泡破裂了,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粘在粗糙的麻布短衫上,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会带来撕裂般的疼痛。双腿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又似灌满了沉重的铅块,仅仅是站立,都让他身体微微摇晃,全靠一股意志强撑着。
夜郎七依旧是那身玄袍,负手立于场边一棵老槐的稀疏阴影下。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周身散发的寒意。他目光平静地扫过花痴开狼狈不堪的身形,没有询问,没有安慰,仿佛昨日冰窖的生死考验和药房的酷刑都未曾发生。
“今日,练‘眼’。”夜郎七的声音毫无波澜,像一块冰投入滚油,瞬间压过了喧嚣的蝉鸣。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花痴开看向练功场边缘。
那里,管家福伯和两个健壮的仆役正抬着一个沉重的木架。木架上,固定着一面边缘包铜的巨大黄铜镜。镜面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在炽烈的阳光下,如同一轮坠落地面的小太阳,反射出刺目欲盲的灼灼烈光!那光芒霸道无比,仅仅是瞥上一眼,眼球便如同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瞬间刺痛流泪,眼前一片白茫茫的炫光,什么也看不见。
福伯和仆役小心地调整着铜镜的角度,让那束凝聚的、如同熔金般的光柱,精准地投射在练功场中央一片被特意清扫出来的、光洁的青石板上。光斑在滚烫的石板上跳跃、燃烧,形成一个边缘锐利、亮得令人无法直视的炽白焦点。
“站过去。”夜郎七的命令简洁冰冷,不容置疑,“盯着那光斑中心。两个时辰。目光不移,身形不晃。流汗、流泪、眼盲,皆不可动。动,则重来。”
花痴开只觉得喉咙发干,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未愈的伤痛。他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那铜镜反射出的恐怖光斑。仅仅一眼,剧烈的刺痛便从眼球直刺脑髓,泪水瞬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视野里只剩下灼烧般的白炽和跳跃的黑影。他本能地想闭眼、想后退。
但夜郎七那双比铜镜烈光更冷的眼睛,正静静地落在他身上。
花痴开蜡黄的脸上,肌肉极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他抬起手,用同样布满烫伤水泡的手背,狠狠抹去糊住眼睛的泪水。动作扯动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反而刺激得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他深吸一口气,那灼热的空气烫得肺叶生疼。然后,他拖着那双如同踩在刀尖上的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向练功场中央那片被死亡般强光笼罩的区域。
脚步踏进那片被光柱笼罩范围的刹那,仿佛踏入了无形的熔炉。脚下的青石板滚烫无比,透过薄薄的草鞋底灼烤着脚心。而来自头顶上方那铜镜的炽白烈光,则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金针,无孔不入地刺向他裸露的皮肤、尤其是他被迫睁开的双眼!
剧痛!眼球像是被放在烈火上炙烤!泪水疯狂涌出,试图缓解那灼烧感,却在瞬间被强光蒸干,只在脸颊上留下两道滚烫的盐渍。视野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炽白和疯狂跳跃闪烁的、带着血色的诡异光斑。皮肤上,昨日药浴留下的水泡和破损处,被这强光近距离灼烤,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和焦灼感,仿佛随时会爆裂开来。
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粗糙的麻布短衫。汗水流进眼角的伤口,带来一阵蛰痛;流进脖颈的烫伤处,如同撒了一把盐。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的铁锈味。身体不受控制地想要摇晃,想要蜷缩,想要逃离这片光的炼狱。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着抗议。
但他不能动。夜郎七的命令如同枷锁。
他强迫自己站直。用尽全身的力气对抗着眼球被烧穿的剧痛,对抗着皮肤被灼烤的煎熬,对抗着双腿的酸软和全身伤口的哀鸣。他死死地“盯”着前方那片吞噬一切的炽白中心——尽管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的眼神,在剧烈的生理痛苦下,再次呈现出那种近乎凝固的空茫与痴态,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留下一具在光与火的酷刑中苦苦支撑的躯壳。
阳光越来越毒辣,铜镜反射的光芒也越发刺目霸道。练功场上,空气扭曲蒸腾。少年单薄而伤痕累累的身影,如同狂风中一株即将被点燃的枯草,被钉死在光斑的刑柱之上,承受着双重的、来自天地的熬炼。汗水在他脚下迅速汇聚成一小滩水渍,旋即又被滚烫的石板蒸发,只留下浅浅一圈白色的盐霜。唯有他偶尔因剧痛而微微抽搐的眼角,和那强行维持着、如同石雕般凝固的站姿,证明着那具残破身躯里,仍有不灭的意志在无声咆哮,在光焰中淬炼着更深的锋芒。
夜郎七站在槐树的阴影里,目光如同冰冷的尺,丈量着光焰中那具颤抖却不肯倒下的身影。玄色衣袍纹丝不动,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酷热与喧嚣。他负在身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捻动了一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昨日冰窖里托住那具冰冷躯体时,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少年自身挣扎而出的温热余韵。